▲今年8月，宁佰万重走黄梨分院药房
稍显模糊的彩色照片，记录了黄梨分院开院时的热闹场景。宁佰万记得，那是2006年4月的一天，会泽县卫生局、药监局、大井镇人民政府的领导来了，大井镇卫生院老中青三任院长也来了。
宁佰万当时只是一名乡村医生，但此时，他却成了黄梨分院的负责人。因长期行医，当时的宁佰万在会泽县的一些乡镇小有名气。此时他意气风发，开业日前来捧场的五十余名客人喜笑颜开，纷纷祝贺黄梨分院的医疗工作“蒸蒸日上”。
参加这次剪彩的人们没想到，两年两个月后，黄梨分院就关门歇业了。20年后的今天，这家曾享受新农合政策的医疗机构一片狼藉，宁佰万重走一楼药房，地板上的灰尘里，留下他一长串的脚印。
黄梨分院辉煌而短暂的命运背后，是一场村医与当地医疗系统的拉锯战。
一个村医，与他负责的分院
展开剩余88%宁佰万原是曲靖市会泽县大井乡马鞍村的一名村医，于1993年离职开诊所。2002年4月，他向大井乡当地党委、政府及县卫生局提出复职申请。他说，“现在我才认识到农村卫生工作的重要性和作用，我将全心全力干好农村卫生工作。”
会泽县卫生局等部门作出批示称，“经局长实地考察及乡政府协商，同意本人申请，调配使用”。之后，宁佰万被分配到黄梨村卫生所工作。
▲宁佰万展示黄梨村卫生所重组协议
黄梨村卫生所属大井乡卫生院的下属村级医疗机构，彼时，卫生院正计划对黄梨村卫生所进行重组。卫生院与宁佰万签订的一份实施方案及协议显示，新组建的卫生所，“虽由宁佰万投资建房，购买设备及药品铺垫资金”，但性质，仍为“村办乡管”。
宁佰万称，建房的资金来自其开私人诊所的所有积蓄，以及父母卖猪卖牛的收入，总计31万余元。
据协议所载，二者的合作，旨在加快农村卫生改革步伐，保障辖区人民获得基本医疗服务。宁佰万被聘任为新组建的卫生所所长，负责主持全面工作。卫生所的任务，是每年必须完成6万元的医疗收入。
但卫生所的重组因故没有成功，之后更名为大井镇卫生院“第一门诊部”，宁佰万任第一门诊部负责人。2006年4月，会泽县卫生局作出会卫复〔2006〕2号文件，批复同意大井镇卫生院设立黄梨分院，机构名称为“大井镇卫生院黄梨树分院”（以下简称黄梨分院）。“第一门诊部”遂变更为“黄梨分院”，2003年3月会泽县卫生局颁发的《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》中，主要负责人为宁佰万。
《大井卫生院黄梨分院实施方案及分配细则》等文件显示，黄梨分院的设立经过了“上级主管部门审批”，系黄梨、仓房、盐塘三家卫生所合并后成立。
一纸决定，分院被撤销
分院所用药品，需从大井镇卫生院统一调度，会泽县卫生局指定大井镇卫生院向分院派驻医务人员，加上村医一共有六七人。分院享受农村合作医疗报销政策，原第一门诊部的B超、X光机、心电图机等医疗设备，一律被分院“租用”。分院全年“经济指标”，提到30万元。
黄梨分院开业时间，约为2006年4月的一天。
▲黄梨分院医护人员合影，右一为宁佰万
宁佰万还记得，当时，县卫生局、县药监局、大井镇政府以及大井镇卫生院，均派人出席挂牌剪彩仪式，人数有50余人之多，“很多领导祝分院的医疗工作蒸蒸日上”。
黄梨村村民张体利告诉红星新闻记者，当时村里既有卫生所也有黄梨分院，但因为后者设施更为齐全，那些年当地百姓看病，多选择去分院。宁佰万称，当年分院一年的营业额将近70万元，远超所定的“经济指标”。
然而，黄梨分院的辉煌转瞬即逝。当年10月起，这家分院就已无法正常运转。
大井镇卫生院及分院在写给“广大患者”的一份说明中提到，2006年年底到2007年4月30日，分院曾停报合作医疗费用。曲靖市卫生局的一份文件亦记载，从2007年1月起，镇卫生院停止向黄梨分院派驻人员，“分院由宁佰万同志单独执业”。分院《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》于2008年3月到期时，当月，会泽县卫生局就停止了证照核验。
对黄梨分院命运的变化，会泽县卫生局解释，宁佰万是分院固定资产的所有者，分院在运行过程中，宁佰万反复多次对分院管理及运行方案提出异议或无理要求，其对分院的管理及相关绩效实施方案不予配合，存在较大分歧。宁佰万则称，分院走向衰败，是县卫生局过度干预、不兑现当初批办黄梨分院承诺所致。
一封“举报信”，调查后属于非法行医
2008年4月，宁佰万向云南省卫生厅写了一封“举报信”。
“会泽县卫生局将一位仅持有乡村医生资格证的乡村医生，批准担任黄梨分院的负责人，并准许其进行执业，与《医疗机构管理条例》等多款法律条款相违背，已属于违法行为。”在举报信中，他描述称，会泽县卫生局违法批准黄梨分院设立，后又非法干涉分院的业务，导致其遭到重大经济损失。
针对该举报信一事，曲靖市卫生局随即抽调法制科、医教科人员及卫生监督人员展开调查，并形成一份《调查报告》。
报告称，黄梨分院系全民所有制非营利性医疗机构，负责人宁佰万仅取得《乡村医生资格证书》，无《执业医师资格证》，会泽县卫生局对黄梨分院的行政许可属于违法许可行为，宁佰万持乡村医生资格证在村卫生所以外的医疗机构执业，属于非法行医行为。
曲靖市卫生局实地调查后指出，2007年8月后，大井镇卫生院就停止对黄梨分院新农合报账，加之原来村卫生所被撤销，因此黄梨树村百姓要到大井镇卫生院看病，才能报销新农合医疗费，群众就医不便。曲靖市卫生局要求县卫生局立即注销黄梨分院的《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》，并尽快恢复村卫生所组织机构。
对于宁佰万与大井镇卫生院的民事纠纷问题，曲靖市卫生局在报告中提到，大井镇卫生院已与宁佰万初步达成了收购协议。
2008年5月，经会泽县卫生局联席会议研究，会泽县卫生局作出撤销黄梨分院的决定，并由会泽县卫生局卫生监督管理局注销分院的《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》。
会泽县卫生局回复县政府，“前局长个人行为”
宁佰万不服会泽县卫生局撤销黄梨分院的决定，向会泽县政府递交了行政复议申请。2009年5月13日，会泽县政府判定会泽县卫生局的具体行政行为无效且程序违法，作出撤销会泽县卫生局《关于撤销大井镇卫生院黄梨分院的决定》的行政复议决定。这意味着，会泽县卫生局批准成立的黄梨分院仍合法存在。
但会泽县卫生局在一份《“宁佰万同志要求解决大井镇卫生院黄梨分院撤销后遗留问题”的报告》中称，黄梨分院的设立违规，且问题出在该局前局长身上。
报告称，大井镇卫生院于2006年申请在大井镇黄梨树村成立大井镇卫生院黄梨分院，向卫生局提供的主要负责人为宁佰万，经过审核，卫生局认为宁佰万同志不能担任黄梨分院负责人。大井镇卫生院又向会泽县卫生局提供了罗全锐同志的医师资格证。2006年3月28日，原会泽县卫生监督大队向会泽县卫生局提供了初步审查意见，2006年4月21日，卫生局以“会卫复〔2006〕2号”文件向大井镇卫生院作出了批复，同意大井镇卫生院在黄梨树村设置分院，法人代表为陈波，主要负责人为罗全锐。
对于黄梨分院的《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》上面的主要负责人为宁佰万的问题，卫生局经调查落实，情况如下：据当时的制证人员晋某红反映，在校验2007年的《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》时，原会泽县卫生局局长解某刚亲自把晋某红叫到局长办公室，要求把黄梨分院的《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》的主要负责人改为宁佰万，原卫生监督局局长刘某年也电话告知晋某红必须作如上更改。
会泽县卫生局称，《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》上主要负责人为宁佰万，与会卫复〔2006〕2号不符，属于解某刚等人的个人行为，不代表县卫生局。宁佰万并不认可该解释，且否认与解某刚等有私人往来。
悬而未决的行政复议及收购协议
▲黄梨分院被拆下来的标识牌
尽管会泽县人民政府作出撤销《关于撤销大井镇卫生院黄梨分院的决定》之行政复议决定，但黄梨分院却始终没能再开起来，其中原因之一，是其《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》没能获得校验。
在一份关于黄梨分院《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》因何不校验的情况说明中，会泽县卫生局卫生监督大队解释，2008年3月，宁佰万申请校验黄梨分院的《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》时，只提交了《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》正、副本，未提交《医疗机构校验申请书》及其他材料，且负责人也与同意设置批准书上不一致。会泽县人民政府作出行政复议决定后，卫生局曾通知宁佰万校验《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》，要求按原批复打印负责人，宁本人拒绝更正，也未提供相应的校验申请材料。
对此，宁佰万表示，《医疗机构执业许可证》上负责人名字不再是自己，就算校验通过，亦与他没有任何关系，加之合作医疗政策取消，以及镇卫生院不再派遣医生，双方矛盾实在难以调和。2015年5月18日，宁佰万按照省、市行政复议案件处理告知书的安排，向会泽县卫生局提出书面校验申请，但遭到拒绝。
红星新闻记者调查获悉，大井镇卫生院曾与宁佰万签订房屋、医疗设备的收购协议，约定收购价55万元，但协议至今未实际履行。宁佰万提出，县卫生局的具体行政行为反复无常，造成了其个人重大损失，县卫生局应该收购黄梨分院房屋，一次性解决所有问题。
会泽县卫健局负责人日前表示，县卫健局十分重视宁佰万反映的情况，曾组织人员实地进行核查。经查，涉事房屋建于黄梨分院成立之前，土地权属为大井镇黄梨树小街村民小组集体所有。根据《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管理法》相关规定，该房屋转让出售，只能在大井镇黄梨树村委会集体经济组织成员内进行，政府部门不能收购过户取得产权。
今年8月，红星新闻记者探访曾辉煌一时的黄梨分院，发现这家曾享受新农合政策的医疗机构一片狼藉。
红星新闻记者 刘木木 摄影报道 发自云南会泽
（来源：红星新闻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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